二○一八年 第一期
學術論衡
卜永堅教授:〈《論語.陽貨》「陽貨欲見孔子,孔子不見」讀後〉
 
兩年前購得天地圖書出版之傳統童蒙書《龍文鞭影》,束之高閣,近日翻開第一卷第一頁,曰:「粗成四字,誨爾童蒙。經書暇日,子史須通。」這十六字讓我驚出一身冷汗,蓋早非童蒙,而蹇陋不通,日甚一日。不得已,乃發憤讀書,草成讀後一篇云。

《論語.陽貨》
陽貨欲見孔子,孔子不見。歸孔子豚。孔子時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諸塗。
(陽貨)謂孔子曰:「來,予與爾言。」
(陽貨)曰:「懷其寶而迷其邦,可謂仁乎?」
(孔子)曰:「不可。」
(陽貨:)「好從事而亟失時,可謂知乎?」
(孔子)曰:「不可。」
(陽貨:)「日月逝矣,歲不我與。」
孔子曰:「諾。吾將仕矣。」

《論語.陽貨》第一章內容大略如下:陽貨知道孔子頗有名氣,想羅致麾下,增加自己的政治合法性,於是去找孔子。孔子不願意投靠陽貨,躲開,不與陽貨見面。陽貨就留下一隻蒸熟了的小豬,逼孔子來道謝,這樣就能見到孔子了。孔子趁陽貨外出時才去找陽貨道謝,目的當然還是想躲開陽貨。但事與願違,竟然在路上碰見陽貨了。陽貨囂張地說:「過來!我有話跟你說!」孔子就走到陽貨面前。陽貨開始教訓孔子,說:「你有才能,卻聽任國家大政混亂,這可叫做仁愛嗎?」孔子忍氣吞聲回答說:「不可以。」陽貨咄咄逼人,又說:「你想有所作為,卻屢屢錯過機會,這可叫做明智嗎?」孔子繼續忍氣吞聲回答說:「不可以。」陽貨語帶威脅地說:「時間過得很快,逝去就不再回來了。」孔子回答說:「好吧,我會做官的。」

陽貨和孔子都活躍於公元前六世紀末、五世紀初,都是魯國人。陽貨又名陽虎,是魯國卿大夫季氏(又稱三桓)的家臣。當時,季氏專擅朝政,魯國公室(即王室)成為傀儡,不久,陽貨又專擅朝政,季氏也步魯國王室後塵成為傀儡。孔子對於魯國公室被其卿大夫季氏奪權、卿大夫季氏又被其家臣陽虎奪權的這種「僭離於正道」的黑暗政治,極感痛心,於是「不仕,退而脩詩書禮樂」,直至魯定公九年(前501),是年,陽貨發動軍事政變,意圖盡殺季氏,事敗,流亡齊國,孔子正好五十歲,開始其魯國從政生涯,隨後幾年,歷任中都宰、司空、大司寇等職。《論語.陽貨》有關陽貨和孔子的一段往來和對話,很可能發生於陽貨亂政期間即魯定公五年至九年間(前505-501)。

孔子死後,「被聖人」,而《孟子》就是把孔子建構為聖人的過程的重要一環。《孟子.萬章下》比較伯夷、伊尹、柳下惠、孔子四人的政治實踐:

孟子曰:伯夷目不視惡色,耳不聽惡聲,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則進,亂則退,橫政之所出,橫民之所止,不忍居也。思與鄉人處,如以朝衣朝冠坐於塗炭也。當紂之時,居北海之濱,以待天下之清也。故聞伯夷之風者,頑夫廉,懦夫有立志。伊尹曰: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進,亂亦進。曰: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覺後知,使先覺覺後覺。予,天民之先覺者也,予將以此道覺此民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婦,有不與被堯舜之澤者,如己推而內之溝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也。柳下惠,不羞汙君,不辭小官。進不隱賢,必以其道。遺佚而不怨,阨窮而不憫。與鄉人處,由由然不忍去也。爾為爾,我為我,雖袒裼裸裎於我側,爾焉能浼我哉。故聞柳下惠之風者,鄙夫寬,薄夫敦。孔子之去齊,接淅而行;去魯,曰遲遲吾行也,去父母國之道也。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處而處,可以仕而仕,孔子也。孟子曰:伯夷,聖之清者也;伊尹,聖之任者也;柳下惠,聖之和者也;孔子,聖之時者也。孔子之謂集大成。

伯夷是「聖之清者」,因為他堅守政治原則,面對黑暗的政治現實,選擇退隱。伊尹是「聖之任者」,因為他勇於任事,輔助成湯,開創商朝。柳下惠是「聖之和者」,因為他和伯夷一樣意識到政治黑暗而腐敗,伯夷選擇離開,潔身自愛,柳下惠卻選擇留下,和光同塵。不過,柳下惠不是參與腐敗,而是在黑暗腐敗的制度內堅守道德原則(究竟柳下惠如何做到這一點,追問孟子吧)。孔子是「聖之時者」,因為他有理想有原則,但也有權變、妥協,隨時根據形勢變化而作出抉擇,孟子因此認為孔子是政治實踐的「集大成」者,是「聖之時者」。

《孟子.萬章下》這段文字,目的當然是想提高孔子的地位,說孔子「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處而處,可以仕而仕」,似乎一切都是孔子主動的、胸有成竹的部署。其實,僅看孔子不想見陽貨而終於不得不見陽貨這一幕,就知道孔子的弱勢、被動、無奈。其實,孔子不得意的日子多著呢。

據《史記.孔子世家》,陽貨敗亡之後,從魯定公九年到十四年(前501-496),孔子五十歲到五十六歲這六年間,是孔子仕宦生涯的輝煌歲月,他從魯國中都宰做到大司寇,兼任魯國宰相。但從魯定公十四年開始,孔子的仕宦生涯就走下坡了。齊國擔心魯國在孔子治理下國勢強盛,派出美女寶馬歌舞團迷惑魯國領導層,魯國卿大夫季氏和國君中計,不僅荒廢日常政務,連孔子最為重視的國家祭祀儀式(郊)也含糊了事,孔子忍不下去,離開魯國,來到衛國。衛靈公最初頗器重孔子,給予孔子在魯國當官時的同等薪酬待遇,後來聽信讒言,想趕走孔子,故意命令武裝衛隊出入宮署,孔子害怕,就離開衛國,打算到陳國去。孔子路過一個名叫匡的地方時,由於樣貌像陽虎,而陽虎曾經凌虐匡地百姓,一度被匡地百姓誤認為陽虎而囚禁起來(孔子此時也許就更恨陽貨了)。孔子獲釋後,又返回衛國,就出現了孔子不得不見以淫亂著稱的衛靈公夫人南子的著名一幕,孔子因此被其學生子路非議,孔子氣急敗壞,向天發誓來證明自己的清白。之後,衛靈公還帶著南子和孔子「游車河」,衛靈公與南子同坐第一輛車,招搖過市,孔子灰溜溜坐第二輛尾隨其後。孔子感到醜惡之極,再度離開衛國。孔子到了宋國,和弟子在一棵大樹下排練禮儀時,宋國擔任司馬一職的官員桓魋,仇視孔子,命人砍樹,孔子和弟子們不得不匆匆離開宋國。他們來到鄭國,孔子與弟子們失散,一個人孤伶伶站在鄭國都城東門前發呆,被鄭國人恥笑說像一條「喪家之狗」,孔子一笑置之,說:「然哉!然哉!」鄭國人說得沒錯,我孔子確實像一條喪家之狗。如是者周遊列國凡十四年,才回到魯國,隱居不仕,整理古代典籍,魯哀公十六年(前479),孔子逝世,享年七十三。

樣看來,被孟子捧為「聖之時者」的孔子,其政治實踐過程,並不風光。孔子沒有「聖之任者」伊尹的運氣,得不到有道之君的賞識,沒有機會施展其政治抱負;孔子沒有「聖之清者」伯夷的決絕,不捨得離棄現實政治;但孔子也不像「聖之和者」柳下惠那麼隨便,往往因堅持理念而轉投他國。總之,孟子說孔子「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處而處,可以仕而仕」云云,溢美之詞耳,實際上,孔子從政期間的遲速進退、用舍行藏,往往身不由己,至於受到各方的讒謗、醜詆、誤解、迫害,就更不用說了。孔子生前被恥笑為「喪家之狗」,死後才一步步成為「聖之時者」和「萬世師表」的。

宋儒的打圓場

無論如何,陽貨與孔子這段對話之後,不到十年,陽貨就身敗名裂,成了亂臣賊子,再過幾百年,孔子成了聖人。陽貨在路上教訓孔子、孔子唯唯諾諾的這一幕,多少為儒家帶來一些尷尬。《孟子》對孔子的溢美,顯然不太符合孔子生前的史事,已見上文。到了公元前一世紀,西漢學者楊雄也開始為孔子打圓場,其《法言》說聖人如孔子也有「詘」的時候,「詘」就是「屈」,是屈辱、委曲、妥協之意。例如衛靈公夫人南子以淫亂著稱,孔子不想見南子,而終於不得不見南子;陽貨是魯國的亂臣賊子,孔子對陽貨毫無一絲敬重可言,而終於不得不對陽貨畢恭畢敬。孔子這樣「見所不見,敬所不敬」,當然是屈辱、妥協,但孔子「詘身,將以信道也」,委屈自己,是為了實踐其政治理想。

一千多年後,北宋儒學大家,同樣是姓楊的龜山先生楊時,反對楊雄的解釋,而為他的後輩朱熹在《四書章句集注》中所引用:

楊氏曰:「揚雄謂孔子於陽貨也,敬所不敬,爲詘身以信道。非知孔子者。蓋道外無身,身外無道。身詘矣而可以信道,吾未之信也。」

楊時認為,個人和政治理想是不可區分的,個人的妥協,就意味著政治理想的淪喪。楊時這樣說,可見楊時不認為孔子見陽貨的表現是屈辱、妥協。但是,就《論語.陽貨》的這段文字看來,分明是陽貨志得意滿,孔子氣忍聲吞;陽貨大言炎炎,孔子小心翼翼;陽貨囂囂嘵嘵,孔子唯唯諾諾。怎麼看都覺得孔子是「詘」的,怎麼辦?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一方面抄錄楊時的看法,認為孔子不「詘」,但也意識到楊時看法之勉強,於是也為孔子打圓場。朱熹說,陽貨譏笑孔子,催促孔子趕快投靠自己,孔子「亦非不欲仕也,但不仕於(陽)貨耳。故直據理答之,不復與辯,若不諭其意者」,孔子不是不想從政,只是不想為陽貨這個亂臣賊子效力而已,因此孔子不屑與陽貨爭辯「仁」和「智」,裝作聽不懂陽貨的話。朱熹繼續說:

陽貨之欲見孔子,雖其善意,然不過欲使助己爲亂耳。故孔子不見者,義也。其往拜者,禮也。必時其亡而往者,欲其稱也。遇諸塗而不避者,不終絕也。隨問而對者,理之直也。對而不辯者,言之孫而亦無所詘也。

陽貨羅致孔子,表面上一片善意,實際上是想收買孔子,幫助自己作惡。因此孔子不見陽貨,是基於正義。既然得到陽貨餽贈的禮物(豚),則前往拜謝,是基於禮貌。我覺得朱熹以上的解釋都很正確,無可置疑。但是,朱熹說「必時其亡而往者,欲其稱也」,這解釋有點勉強。朱熹的意思,是指陽貨見不到孔子,所以孔子也要見不到陽貨,故謂之對稱?但陽貨見不到孔子,分明是因為孔子刻意躲開,而孔子又刻意趁陽貨外出時才去找陽貨,可見,與其說孔子「欲其稱也」,不如說是孔子始終刻意不跟陽貨見面。朱熹又說「遇諸塗而不避者,不終絕也」,孔子在路上遇見陽貨,而不避開,是為了與陽貨保持一定的關係,不得罪陽貨。這解釋恐怕也勉強得很。春秋時代,貴族出行都是乘坐馬車的,孔子再倒霉,好歹也是個低級貴族,破車一輛,總要有的。道路之上,冠蓋相望,焉能在陽貨扈從發現之前就急速轉入岔道或竄入路旁樹林草叢內躲避?畢竟不是拍動作片也。總之,孔子想方設法不見陽貨,終於還是不得不見陽貨,所謂人算不如天算也。朱熹繼續說,孔子和陽貨對話時,「隨問而對者,理之直也。對而不辯者,言之孫而亦無所詘也」,「孫」即「遜」,孔子沒說假話,也不屑與陽貨爭辯,語氣謙遜,但不算是「詘」。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說孔子與陽貨對話的表現不算是「詘」,但又指出孔子對於陽貨還是保持禮貌,不想徹底斷絕關係,語氣謙遜。最後引述前輩楊時的話結束其解釋。可見朱熹打圓場也不太圓滑、圓滿。朱熹在《朱子語類》中為孔子這一幕作出更圓滑、圓滿的辯護:

亞夫問:「揚子雲謂孔子於陽貨,『敬所不敬』,爲『詘身以信道』,不知渠何以見聖人爲詘身處?」曰:「陽貨是惡人,本不可見,孔子乃見之,亦近於詘身。却不知聖人是理合去見他,不爲詘矣。到與他說話時,只把一兩字答他,辭氣溫厚而不自失,非聖人斷不能如此也。」(時舉)

陽貨是壞人,孔子本不應見他,但既然陽貨有所餽贈,孔子也要有所答謝。因此,孔子見陽貨,理應如此,不算是屈辱、妥協。孔子與陽貨對話時,答話不多,語氣有禮貌,也沒有損害自己的尊嚴,所謂不亢不卑。朱熹「非聖人斷不能如此也」這一句結語,不無過度吹捧之嫌,但把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和《朱子語類》這兩段文字結合起來看,朱熹的意見應該是很清楚的:孔子與陽貨對話時的表現,沒有違背其政治道德,也不是對自己的屈辱,不是孔子政治生涯上的污點。

好吧,孔子與陽貨對話時的表現,沒有違背其政治道德,也不是對自己的屈辱,不是孔子政治生涯上的污點。讓我們同意朱熹的這個結論吧。畢竟,我們又有什麼理由騰空而起、跳上道德高地、要求孔子面對當時權傾朝野的陽貨而擺出嫉惡如仇、勢不兩立的姿態?不過,我們「放過」孔子,孔子卻沒有「放過」我們和他自己。孔子的政治生涯甚為複雜,孔子的政治立場往往自相矛盾,有待我們進一步思考。

孔子的矛盾

陽貨作為魯國卿大夫季氏的家臣,先是囚禁季氏,後來更發動軍事政變,意圖盡殺季氏,不遂,則流亡齊國,還想借齊國之兵來攻打魯國,又不遂,再流亡晉國。對於講究君臣父子的政治倫理的孔子來說,陽貨是個典型的亂臣賊子,因此不見陽貨,不仕陽貨,理所當然。可是,如果我們把陽貨放回他所處的春秋時期,再看《論語》記載的孔子政治言論,就會發現,陽貨作為亂臣賊子,並非特別可惡,孔子重視君臣父子的政治倫理,也不是一以貫之,而往往自相矛盾。茲以陽貨、管仲、公山弗擾、佛肸四人及孔子對他們的態度以說明之。

作為亂臣賊子的陽貨,行徑已如上述。管仲又如何?管仲活躍於公元前七世紀初,比孔子和陽貨早約二百年。當時齊襄公無道,他的幾個弟弟流亡外國,其中一個弟弟公子糾流亡魯國,管仲就是公子糾的侍從;另一個弟弟小白則流亡莒國。不久,齊襄公為公孫無知所弒,公孫無知又為雍林人所殺,齊國王位出現真空。齊國的看守政府迎立小白,魯國也派兵護送公子糾回齊國。公子糾和小白這對兄弟,為爭奪王位,竟然互相殘殺。管仲奉命伏擊小白,一箭射中小白帶鉤,小白裝死,管仲以為自己完成任務,魯國護送公子糾的部隊也就鬆弛下來。小白卻日夜兼程,提前進入齊國,登上王位,是為齊桓公。齊桓公率兵擊敗魯國護送公子糾的部隊,與魯國簽訂不平等條約,內容兩項:一、公子糾是齊桓公親弟,齊桓公不忍親手殺害,要求魯國處決之;二、公子糾的侍從管仲與齊桓公有一箭之仇,差點要了齊桓公的命,齊桓公要求魯國把管仲押解過來,剁成肉醬,以泄心頭之恨。魯國只好照辦。原來齊桓公謀士鮑叔牙極力推崇管仲,齊桓公是以報仇的藉口要求魯國交出管仲,管仲也知道這一秘密。從此,管仲「過檔」,轉而輔助差點被自己一箭射殺的齊桓公,齊桓公也就成為春秋五霸之一。事見《史記.齊太公世家》。

看官,齊桓公假手魯國殺害自己親弟公子糾,齊桓公的「政治原罪」何其重大!管仲原本是公子糾的侍從,公子糾被齊桓公殺害,則齊桓公理應是管仲不共戴天的仇人,管仲卻身事仇讎,管仲的「政治原罪」又何其重大!相比之下,陽貨作為政治罪人,真是小角色,粵語所謂「咖喱啡」者也。孔子不仕陽貨、不見陽貨,如果是基於儒家的君臣父子的政治倫理的話,那麼,孔子對於管仲的看法,應該只會更加負面,然耶?否耶?

否!孔子對於犯了重大政治原罪的管仲,評價極高,贊美揄揚,無以復加!據《論語.八佾》,管仲官邸和排場僭越禮制,孔子的確認為不妥,不過,據《論語.憲問》:

子路曰:「桓公殺公子糾,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子貢曰:「管仲非仁者與?桓公殺公子糾,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豈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自經於溝瀆而莫之知也。」

孔子的學生子路和子貢認為,齊桓公殺害親弟公子糾,作為公子糾侍從的管仲,既然無法為公子糾報仇,就應該自殺,以表示對公子糾的忠誠──看來子路和子貢一定極為欣賞日本武士道的剖腹自殺儀式。管仲不僅沒有自殺,還轉而投靠齊桓公,是違反政治倫理的。但孔子卻很通達,孔子認為,管仲輔助齊桓公成就霸業,維護中原的國際秩序及華夏的農業文明,使之免受北方遊牧民族的威脅。孔子甚至說:沒有管仲的話,我現在就會頭髮披散,衣襟左開,成了北方遊牧民族的樣子了。換言之,管仲和齊桓公這後來的政治成就,足以抵銷齊桓公殺害親弟、管仲身事仇讎的最初的政治原罪有餘。

讓我們暫別前七世紀的管仲與齊桓公,回到前五世紀末的孔子時代,看看與陽貨一丘之貉的公山弗擾、佛肸吧。公山弗擾又名公山不狃,也是魯國卿大夫季氏的手下,算起來就是陽貨的同僚了。陽虎之亂結束於魯定公九年(前501),公山弗擾佔據一個名叫「費」的地方,又造起季氏的反來。試問公山弗擾的叛逆,與陽貨有何分別?可是,公山弗擾邀請孔子輔助自己,孔子居然動心了,孔子學生子路很不以為然,但孔子認為,當年周文王周武王也是從豐、鎬這樣的小地方起家,最終取代商朝而開創周朝。自己也許能輔助公山弗擾,再造周文王、周武王的盛世於東方:

公山不狃以費畔季氏,使人召孔子。孔子循道彌久,溫溫無所試,莫能己用,曰:「蓋周文武起豐鎬而王,今費雖小,儻庶幾乎!」欲往。子路不說,止孔子。孔子曰:「夫召我者豈徒哉?如用我,其為東周乎!」然亦卒不行。 (《史記.孔子世家》)

孔子最终没有接受公山弗擾的邀請,沒有為公山弗擾效力。但孔子畢竟對公山弗擾的邀請動了心。

如果陽貨聽見孔子這番話,一定氣得半死!

後來,孔子周遊列國期間,趙國卿大夫趙簡子的手下佛肸(國音「必西」,粵音「拔日」)佔據中牟而造反,

佛肸為中牟宰。趙簡子攻范、中行,伐中牟。佛肸畔,使人召孔子。孔子欲往。子路曰:「由聞諸夫子,『其身親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今佛肸親以中牟畔,子欲往,如之何?」孔子曰:「有是言也。不曰堅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淄。我豈匏瓜也哉,焉能繫而不食?」(《史記.孔子世家》)

佛肸同樣邀請孔子輔助自己,孔子同樣動了心,孔子學生子路同樣不以為然,孔子同樣作出辯護,最終也同樣沒有加入佛肸陣營。但是,孔子這次的辯護更加通達:堅硬的東西磨不薄,潔白的東西染不黑。我難道是匏瓜(葫蘆)嗎?怎能懸掛著而不讓人吃?意思是佛肸雖是壞人,但孔子自信能夠效力佛肸而維持自己的道德原則,而且,為了實踐自己的政治理想,不應該放過任何加入政權的機會。

如果陽貨聽見孔子這番話,一定氣死!

我們也許「二次創作」,幫陽貨大人設計一番對白,聲淚俱下地向孔子先生推心置腹:人家齊桓公殺害兄弟、管仲身事仇讎,最後做出一番正義事業,您也就肯定他們了。那個公山弗擾不也是季氏手下而背叛季氏嗎?那個佛肸不也是晉國趙簡子的手下而背叛趙簡子嗎?公山弗擾和佛肸跟我陽貨一樣不也都是「反骨仔」嗎?他們找您,請您輔助他們,您居然也動心了。我陽貨雖然不是什麼好貨,說不定日後也能幹出一番正義事業。您為何就看不起我、不跟我「撈世界」?誰說我陽貨不能成為山寨版齊桓公?誰說您孔子不能在我麾下成為山寨版管仲?

當然,歷史沒有「如果」,孔子不能復生,我們永遠無法知道孔子的真正想法。我相信,孔子當然知道陽貨的政治原罪不及管仲和齊桓公重大,孔子應該是分析過魯國內外政治局勢,再根據自己對陽貨的認識,認定陽貨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因此不見陽貨,不仕陽貨。同樣,對於公山弗擾和佛肸,孔子也不太介意他們的政治污點,但孔子分析了當時國際政治局勢,認定公山弗擾和佛肸沒有政治前途,所以雖然動心而最終沒有效力二人。

孔子與陽貨的私怨

此外,據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洪若震博士提醒,孔子和陽貨早有前嫌。據《史記.孔子世家》,孔子十七歲時,母親過世,按照當時禮儀,孔子必須穿喪服,盡量減少社交活動。適值魯國卿大夫季氏宴請低级貴族(士),孔子正好有這個資格,於是參加,卻被陽貨相當不客氣地拒絕,說季氏沒有宴請你,孔子只好灰頭土臉地離開:

孔子要絰,季氏饗士,孔子與往。陽虎絀曰:「季氏饗士,非敢饗子也。」孔子由是退。

「要絰」就是腰間綁一條代表喪事的麻布。陽貨作為季氏家臣,拒絕穿喪服的孔子進入季氏宴會,態度也許粗暴,行為似乎並不過分。反而孔子服喪期間參加社交活動,才似乎有點過分。但孔子是聖人,陽貨是壞蛋,聖人一舉一動都不可能錯,怎麼辦?為孔子打圓場的任務,又再出現。唐代司馬貞《史記索隱》說,對於此事,《孔子家語》的記載才是正確的,《史記》的記載是錯誤的,幾乎等於誣蔑孔子了。詳見下文解釋。司馬貞又說,「要絰」可能是「要經」之誤,「要經」就是帶著經書,因為孔子是好學的,參加宴會也帶著經書。司馬貞這個圓場打得很勉強,第一,「要絰」是否「要經」之誤,誰也說不準;第二,孔子帶著經書出席宴會,似乎也很奇怪,春秋時期的公宴,主人賓客,起坐進退,舉杯下箸,都有規矩,孔子會像時下沒教養的青少年那樣吃飯時旁若無人低頭看書玩手機乎?第三,即使孔子帶著經書出席宴會,似乎也不足以構成陽貨趕走孔子的理由。唐代張守節《史記正義》又想出另一招幫孔子打圓場:季氏的宴會,專門招待魯國「文學之士」即飽讀詩書的低級貴族,正好合著孔子身份,但季氏認為孔子年紀太小,就把孔子趕走了。張守節這個圓場也打得勉強,因為孔子當時十七歲,在上古時期,十七歲已經不小了。

司馬貞《史記索隱》提及《孔子家語》的相關記載,出自此書〈公西赤問〉一章,文字如下:

孔子有母之喪,既練,陽虎弔焉。私於孔子曰:「今季氏將大饗境內之士,子聞諸?」孔子曰:「丘弗聞也。若聞之,雖在衰絰,亦欲與往。」陽虎曰:「子謂不然乎?季氏饗士,不及子也。」陽虎出。曾參問曰:「語之何謂也?」孔子曰:「己則喪服,猶應其言,示所以不非也。」

「練」,是兒子守母喪第一年(十三個月)內必須穿戴的服飾,「既練」,就是守母喪一年之後,不必再披練之意。陽虎在孔子母親過世一年後探訪孔子,表示悼念,似乎是一番好意。陽貨說,現在季氏打算宴請全魯國的低級貴族,孔子你可知道?孔子說,我不知道,若知道,雖服喪期間,我也想參加。陽貨說:季氏請客,沒說請你呀。可以想像,陽貨如此回答,孔子當然大有碰一鼻子灰之感。陽貨離開之後,孔子弟子曾參似乎也覺得孔子應對無方、自討沒趣,質疑孔子。孔子似乎也想幫自己打圓場,就說,我也知道自己在服喪,只是隨口應付一下陽虎,「示所以不非也」,表示不想跟他反臉而已。我們也許還可以幫曾參繼續質疑孔子:假如老師您答說不知道季氏宴會一事,反正自己服母喪,不便參加,是不是更加得體?而且這樣答話也不會跟陽貨翻臉啊。不知孔子將何以應之……

可見,在《史記.孔子世家》中,孔子穿戴喪服參加季氏宴會而被陽貨趕走,在《孔子家語.公西赤問》中,陽貨到孔子家吊唁,主動談起季氏宴會一事。這兩段記載很不一樣,司馬貞為維護孔子起見,認為《孔子家語》更可信,批評《史記》誣蔑孔子。其奈《孔子世家》本身靠不住何!《孔子家語》記載孔子生平事跡,部分內容似乎在漢朝之前就存在,但直至三國時期,公元三、四世紀期間,才由王肅整理成書。也就是說,《孔子家語》正式成書年代晚於《史記》,作者不止一人,不限一時。後世學者都相信,此書有大量內容,是包括王肅在內的後人,假託孔子及古人之「設計對白」、「二次創作」、「後期製作」、「幕後加工」。

感謝洪若震兄以上的賜教。總之,陽貨、公山弗擾、佛肸都曾嘗試羅致孔子到自己麾下,孔子有所隱忍,有所猶豫,最終都沒有加入其陣營。具體原因是什麼?是私怨?政治倫理考慮?現實政治判斷?誰也說不清。倒是後儒強作解人,把本來就是活生生的、常常自相矛盾的歷史人物,變成偉大光明正確的塑像。越打圓場,越多破綻,畢竟何苦來哉。

卜永堅 歷史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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