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從《曾園雅集》到《宋臺秋唱》:文獻中的九龍城風景
主講:梁基永博士
香港中文大學道教文化研究中心
梁基永博士以「從《曾園雅集》到《宋臺秋唱》:文獻中的九龍城風景」為題,向大家呈現爬梳歷史的所見所得。講座開端,梁博士歡迎大家於此明媚的秋日於距離宋王臺較遠的吐露港參與是次《宋臺秋唱》工作坊。《宋臺秋唱》是香港這片土地上首次出現數量如此多的文化人,以其詩文作品集結出版。對香港詩歌史、中文文學史來說,意義十分重大。
「宋臺秋唱」發生於1917年。然而在1917年之前,在宋王臺附近已經有小型的文化聚集活動,陳子丹《宋臺集》記錄了這些活動。《宋臺集》為陳子丹「繡詩樓叢書」之二十一種。「繡詩樓叢書」常見於舊書店書攤中。然而,「繡詩樓叢書」每一種都未寫明何時作成,可能早至晚清,大部分寫作於民國初年。敘事時間最早為1916年姚筠和陳子丹等人的宋王臺與曾園之遊,最晚為1918年春節〈弔香江馬場之災〉詩。
1916年,在宋臺秋唱發生之前一年,有一場參與者只有四至六人的小規模雅集,梁博士稱其為「曾園雅集」。梁博士向大家展示了一張歷史照片,照片上所拍攝的便是曾府別墅「曾園」,從左至右為:曾兆榮、姚筠、陳子丹與張德炳。別墅主人曾兆榮(曾富),在中環經營洋煤和雜貨。曾富別墅於1924年11月落成,別墅以北帝座像聞名,此像如今供奉於灣仔玉虛宮內,為香港地面發現的最早的一尊像,為「五龍院」藏明代萬曆年間之像,當年為香港最大的像,曾府以一萬港幣購入。曾富別墅可推測是半公開形式的建築,介於私家園林與開放公園之間。當時鐘聲慈善社和哆哆佛學社也參與其中。惜曾富別墅今已全部拆毀、片瓦無存。
參與雅集的四人之中,曾富似乎只是作為東主的角色,並未寫詩,整個詩集中其詩不可見。姚筠為廣州南渡的老輩文人、著名書畫家,其資歷比陳伯陶深,陳伯陶是學海堂的專課生,而姚筠是學海堂的學長,同治十二年(1873)舉人。雅集之時年已七十八歲。
梁博士認為,此次曾園雅集可以算是宋臺秋唱的預熱活動。於《宋臺集》中可見,收錄的並非僅一次唱和活動,也有不同時期的照片。
梁博士在觀察《宋臺集》的照片時發現,圖中有一間「暢龢(和)室」,落款為符翕所寫。符翕何人?符子琴,清泉(湖南衡陽)人,同治末年來廣州做官。符翕曾來過香港,但已經離開。他與廣州河南的文化圈交遊甚好,是居廉的好朋友,居廉的書齋「隔山草堂」是符翕為其題寫的。照片上的人物從左至右分別為:陳子丹、姚俊卿、陳子礪、曾兆榮、張漢三、姚仲衡、楊達初與賴煥文。此次雅集的時間在1918年,晚於宋臺秋唱。可知,曾府一地曾多次舉行特別雅集。
雖然目前我們並未發現居廉本人曾經涉足香港,不過他身邊的學生和朋友曾在宋王臺附近聚集。梁博士向大家展示了一個詩屏,為符子琴寫給居廉的,文字寫道:古泉先生有道心。符子琴寫給居廉更為有名的書法作品,出現在廣東歷代書法集中。
居廉另一位重要弟子為伍德彝,為廣州十三行行商伍家的後代,也是居廉的支持者。〈宋王臺秋唱圖〉即為伍德彝所畫。此畫作於香港,而非廣州。伍德彝在香港居住了相當長的時間。楊其光的家族與居廉十分熟悉。他的祖父楊永衍為居巢好友,兩家有三代的交情。楊其光在《宋王臺集》中有多次題詩。居廉、居巢廣州十香園故居的牌匾為楊其光所寫。楊其光的詩集有數種,《錦瑟哀辭》、《花笑樓詞》都收錄於「繡詩樓叢書」之中。
除了前文所提及的符子琴與楊其光外,還有陳子丹。居廉交遊圈中很多人都在民初來到香港。不僅居廉的詩文集由陳子丹印行,居廉父親——落魄的文人居溥(少楠)的唯一存世文稿《居少楠先生遺稿》,也是在陳子丹的資助下於香港出版,收錄於「繡詩樓叢書」當中。為何陳子丹熱心於這些出版事務?這是由於他與早期嶺南畫派交遊圈中人關係甚好,很推崇居氏家族的文獻。如此,最終形成了一個以陳子丹為媒介的圈子,將嶺南畫派的圈子從廣州引至香港。
除了宋王臺,白鶴山下的田園風光及古蹟也被記述,如陳伯陶和吳道鎔曾經住過的古村龍湫井。此村以古井得名,陳伯陶載:「井在九龍寨西坡田中,土人相傳昔有佳井九,今湮其八,惟此獨存。」「水清砂淺石見底,縱值隆冬無旱涸。」「我來絜瓶飲,小試龍團煎。蟹眼沸已過,滑美流香埏。」從中可知,此井水甘甜,村民用作灌溉和飲用。二王村亦被經常提及。此村又叫二王殿村,今在九龍城近法國醫院(聖德肋撒醫院)一帶,有「上帝古廟」。金夫人墓也是遺民群體經常題詠的一處古蹟,據說是宋度宗的公主之墓,墜海之後以黃金鑄身體以葬。此墓在康熙年間的《新安縣志》中也有記載,後在抗日戰爭前被教會興建聖三一堂時拆毀。
除《宋臺秋唱》,1910年代還有一些著名文人亦寫過宋臺詩。梁博士偶在番禺許秉璋的詩集《誦先芬室詩集》這一少見有關香港的詩集中,鈎沉出兩首宋王臺的詩。許秉璋之父許應騤為閩浙總督。許秉璋移居香港,從詩集推測其定居於半山,環境優美。此處抄錄供大家欣賞。一為〈秋日登宋皇臺懷古〉:「雲斂秋山宿霧開,巋然片石表荒台。西風禾黍悲宗國,南宋衣冠剩劫灰。孤鶩遠隨霞影落,六龍曾越嶺海來。登臨易觸興亡感,欲問青天把菊杯。」另一為〈宋皇臺懷古〉:「有客斜陽弔綠蕪,江干遺跡古臺孤。崖山尚恨張洪範,嶺海長祠陸秀夫。城郭千年華表鶴,帝王一樣覆巢烏。諸陵玉篋珠襦盡,欲問舟青寸址無。荒臺矗矗草纖纖,濱海曾聞警蹕嚴。幕上有巢悲燕集,湫中無窟任龍潛。黃旗墮地山仍峙,玉璽沉淵火不炎。似訴當年亡國恨,怒濤拍岸濺松髯。宋皇行殿久墟邱,莽莽孤臺跡尚留。信國軍聲淪逝水,錢塘帝業盡炎洲。潮頭白擁三公淚,石骨青鎸萬古愁。牧豎未知興廢恨,殘陽腰笛放黃牛。」
二、片石銷殘,詩魂猶在:談兩首題在宋王臺石上的詩歌 主講:程中山博士 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
如今所見方方正正的宋王臺石已是殘品,以前卻是一塊大石,其上遍布詩詞。程中山博士帶領聽眾賞析兩首曾經在這塊石頭上出現過的詩歌。這些詩歌由誰書寫,表達內容為何,是否有研究價值?
今臺石上「宋王臺」三字,相傳為元代時舊刻,清代嘉慶十二年(1807)丁卯官紳曾重修。元代以後,新安縣文士常登臺憑弔,表達對南宋朝廷南遷香港一帶之歷史的認同。如明代鄧孕元〈官富懷古〉:「野岸維舟日已哺。故宮風色亂蘼蕪。百年天地留殘運,半壁江山入戰圖。鳥起荒臺驚短夢,龍吟滄海覺愁孤。豪華終古俱陳跡,剩有忠良說丈夫。」其中的「荒臺」,當指宋王臺。但總體來說,在明清時期,宋王臺尚為人跡罕至之地,因而相關詩歌偏少。
民國初期,宋王臺成為新安文士抒發情感的憑藉,湧現出大量詩詞作品,這與陳伯陶有很大關係。民初新界詩人陳競堂〈遊宋王臺兩首〉序言云:「臺在官富之東,有盤石,方平數丈,宋帝昺駐蹕於此,事載邑志中,然僻在海隅,數百年來,遊人罕到。辛亥後,家先生子礪方伯,與蘇君流寓其間,古蹟始顯。由是恆有遊者,題詠日多,余見蘇君兩律,遂和其韻。」前清遺老來到香港,一定會拜訪陳伯陶。他們經常在九龍一帶出沒,於宋王臺雅集,留下上千首關於宋王臺的作品。1916年,陳步墀(子丹)與友人曾兆榮、姚筠等遊宋王臺,並合影留念。
透過老照片,可以見到抗日戰爭之前宋王臺石題詩原貌。在老照片中,宋王臺石周圍都有石欄,根據陳伯陶的記憶,石欄為1915年建造,因而這些作品均拍攝於1915年之後。學者芮逸夫也曾於宋王臺前留影(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藏)。照片顯示,宋王臺石上遍布詩詞。從題詩字跡來看,很多題詩可能都是遊客塗鴉而成,而非鐫刻於石上。後經雨水沖刷,已消失不見。民國以前很少有人去宋王臺,其後由於遊客增多,詩詞作品隨之增加,這與辛亥革命有一定關聯。
這些作品質量參差,引來時人批評。1934年,侯鴻鑑(1872–1961,江蘇無錫人)遊宋王臺時,曾批評石上題詩「筆無佳者」:「宋皇臺者……旁多游客題句,皆近人,筆無佳者,余等周欄一匝,北望海厓,波濤洶湧,徘徊久之,曷勝棖觸。」侯鴻鑑本人也留下詩作,感懷南宋末代皇帝南遷的歷史。題名〈宋王臺弔古〉,詩曰:「粵稽宋史未糢糊,為問金元跡有無。骸骨久沈留片石,陵臺高聳俯平蕪。波濤餘憾九龍澳,生死孤忠一秀夫。樵採禁碑文字認,夕陽憑弔海濱枯。」
1935年,長春《大同報》記者遊宋王臺時,亦指出臺上舊有遊客的歪詩,認為這些詩作被雨水沖刷為一件快事。「石的北面,刻有『宋王臺』三大字,旁有『嘉慶丁卯重修』之小字一行,但沒有書者的姓名。此外也沒有其他的刻字了。這裡相傳是宋王到過的,從前有很多遊客,在石上寫上不少歪詩(當然好的也有),現在也被風雨洗滌殆盡,確是一件快事。」另外,照片顯示,宋王臺背面同樣有題字,如「宋臺」、「宋王臺」等。
抗日戰爭時,宋王臺石遭日軍毀壞。至1950年代,宋王臺石被人工切割保護。但僅保留「宋王臺」及「清嘉慶丁卯重修」範圍,忽略了石上的題詩,以致今人難以窺見題詩原貌。讓人不禁感慨:「片石銷殘,詩魂何在?」
透過各類文獻和老照片,程博士進一步追蹤有關這些題詩的痕跡。1920年代,石垣柱石題「遺色」二大字。1926年上海《兒童世界》載〈宋王臺(中國古蹟)〉照片,據上海《兒童世界》的說明,這照片是由梁振江寄投的,梁氏曾介紹云:「這宋王臺,是宋朝遺蹟……一般文人雅士,在遊覽時,往往題詩於石上。」另據香港公共圖書館藏1938年8月30日宋王臺照片,所見題詩剝落,而石垣柱石題有「人心」二大字。
出乎意料的是,九龍寨城公園迴廊懸掛着宋王臺的彩色照片,其中一首題詩字跡十分清晰,也可見作者姓名。該詩為霞峯所作:「鶴淚驚魂草木風,昔日臨崖駐九龍。帝子故鄉仍在望,晚秋夕陽何處紅。」詩歌內容為登臺懷古感慨,同樣扣緊南宋帝王南下九龍的歷史。該詩為一首七絕格律,但詩句平仄並不合律。例如「晚秋夕陽何處紅」,句內平仄不合律;「風、紅」屬平水韻「一東」,「龍」屬「二冬」,東冬通押,用韻稍寬。詩句中還有錯字:「鶴淚」當為「鶴唳」。可見作者對於詩歌格律不夠熟悉,可能是遊客所作。
無獨有偶,在臺石右方,另有一首「霞峰」的作品。因石垣遮掩,僅見每句的前二字。經考識,分別為:「憶□(昔)、如今(平聲)、青邱(平聲)、頑石(仄聲)、□□、若是(仄聲)、一問(仄聲)、且留(平聲)」。由於八句緊貼書寫,似為一首七律。因這兩首詩前二字之平仄黏對規律,似是兩首七絕。
另一首題在石上之詩同樣是七言絕句。1925年4月,殷震夏作〈遊宋王臺記〉(香港《鐘聲月刊》第1年第5期,1925年6月),富有感情地描述自己在宋王臺石上所見題詩。「臺之南端,刻『宋王台』三字,筆畫端莊,四周石上,遊人題句,幾無餘隙,零錦碎玉,均為風霜剝蝕,不能卒讀,至為憾事。中有一首,頗耐人尋味,因記其詞:『登臨憑弔宋王台,台畔青青長霉苔。欲起九原問一語,誰教車駕渡南來。』余味其意,一往情深,似非等閒人所作,惜其姓字模糊,不可辨。」這首詩大體合律,體現出作者具有一定的文學功力。詩中「南來」一詞,透出作者以古蹟抒發異代之感,這在香港文壇中頗為常見。
總而言之,雖然宋王臺石上的題詩作者不詳,作品水平參差,但題詩作為宋王臺景觀一部分,值得輯錄保存。九龍寨城公園的宋王臺圖片說明有云:「照片中的巨石是原來的『宋王台』石,歷來均是重要的歷史文物,備受重視和保護……巨石上見到的其他較細小文字,是於後來刻上,較為次要。」然而,小字詩歌同樣值得重視,它們使宋王臺的歷史文化更加濃郁。
三、遠讀《宋臺秋唱》 主講:蕭振豪教授 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
蕭振豪教授向大家介紹了研究緣起:蕭教授與嚴志雄教授正在共同整理《宋臺秋唱》,並在整理的過程中思考如何發現詩中不太受注意的特點,各種本子在閱讀感受上又存有什麼差異。是次講座所使用的遠讀(distant reading)即是一種嘗試,遠讀與細讀(close reading)相對應,細讀往往關注單一文本,而遠讀卻轉向眾多文本之間的聯繫與大數據。然而,從數位人文(digital humanities)的角度來看,《宋臺秋唱》卻未必是做文本挖掘(text mining)極佳的材料。這些本子之間同質性高,不一定能有效分辨各本,不過仍能從中看出若干特點,以資日後細讀之用。
蕭教授向大家簡要介紹了一些數位人文的工具。
首先介紹的是Voyant Tools,此工具開源且有十分便利的網站版。使用者可以輸入文字、文件和網址作為語料庫,進行文本分析,並生成詞頻與文字雲。其次是由國立臺灣大學創辦的DocuSky數位人文學術研究平台。此平台有「詞夾子工具」(term clips method),可以幫助擷取詞彙(term extraction),分析某一詞語經常和哪些詞語放在一起,這對研究宋臺秋唱的人物交遊甚有幫助。此外,也可以助力。然而《宋臺秋唱》的「共起詞」卻非常少,如最常見的「秋」經常出現在「秋曉」這個詞中;又如「九龍真逸」,難以進一步看到其他有意義的共起詞。
黎志添教授於今年3月舉辦的第一次《宋臺秋唱》工作坊,以「東莞文人的宋王臺」作報告,當中辨析「粵東本」與「聚德堂本」之間的差異;蕭教授這次的兩本比較,關注的是,當這兩種本子作為分別獨立的兩本詩集刊行時,讀者在閱讀感受上有何具體的差異?當中的歷史感有否差異?
粵東本所收錄的詩數量上較多,懷古、憑弔的性質更強,如「滄桑」、「懷古」、「興亡」等詞出現次數較多,且「勤王」一詞較為特殊,只有粵東本才有。進一步進行N-Gram分析,尤其是3-Gram或4-Gram的分析,可以發現粵東本存在很多聚德堂本所沒有的四字詞語,且往往與具體的典故有關。如「趙家塊肉」,典出《宋史‧趙昺本紀》的故事:「楊太后聞昺死,撫膺大慟曰:『我忍死艱關至此者,正為趙氏一塊肉爾,今無望矣!』」與「宋臺」、「崖山」有直接關係。另一典故為「西台慟哭」,出自宋代謝翱的〈登西臺慟哭記〉一文,謝翱表面上在哭古人,實際上在哭文天祥。「西台慟哭」也集中出現在粵東本中。
聚德堂本中「行宮」、「風雨」、「憑弔」、「懷古」等詞出現比例下降,其憑弔的歷史感似乎減弱。至於《宋臺圖詠》的懷古色彩則更為濃厚,如「荒臺」、「興亡」、「憑弔」、「片石」等詞比例均較粵東本為高,而且由於集中明記作者籍貫,因此「東莞」、「番禺」、「順德」等詞也經常出現。使用文字雲視覺化呈現,更可明顯看到諸本的差異。粵東本可以見到「宋王」、「先生」、「生日」、「選樓」和「真逸」等詞經常出現;《宋臺圖詠》則以「山河」、「帝子」、「片石」、「百年」、「七百(年)」等詞為多。
蕭教授回顧了高嘉謙2016年的論文,當中強調宋王臺作為一個「地方」(place),「我們可以確知,陳伯陶等人對九龍宋季地景的發現和重申,提出了新的象徵,即是回到民初香港作為殖民地的脈絡下,一批因辛亥鼎革南來的文人如何藉此尋回中原南宋遺跡而重新理解『避地』。我們藉此反思帝國邊陲的土地和島嶼,如何在帝國覆亡的時刻,由遺民之手『連結』到中原,替香港的南來文學補上一章土地和身分的辯證」。高嘉謙其實是從遺民考證香港歷史的角度來說明他們對「避地」的重新理解,然而《宋臺秋唱》又如何反映對「避地」的理解?重回文本,蕭教授發現是另一番景象。
與「避地」這一關鍵詞相關的還有「桃源」,意料之外,詩集中雖出現「桃源」或「桃花」,但其後卻很少對桃源的性質或想法作進一步的說明,或定義這個桃源的性質。如黃瀚華在〈冬日過真逸瓜盧〉中寫道:「鼠狐嘯聚城社覆,覓得桃源淚滿巾。」又如汪兆鏞〈九龍真逸以丙辰九月十七拜趙秋曉先生生日次秋曉生朝觴客韻詩見示依韻寄和〉中,只說「遺址今作桃源花」。張學華〈奉和真逸山人祀宋趙秋曉先生生日次原韻〉的詩句,只說「紛紛豺虎方磨牙,世外尚有碧桃花」。提及這個意象最多的是陳伯陶,他在〈闇公跫公同澹菴潛客二老過九龍山居〉一詩中提到「世無桃花源,九夷幸勿鄙」,似乎避世九龍並非最佳的選擇,然而他對此並未多作說明。另一個關鍵詞是「避」,在粵東本出現25筆,聚德堂本15筆,《宋臺圖詠》2筆,提到此字最多的是陳伯陶,如〈秋曉先生生日並祀偕隱諸公次前韻〉:「廢興莫問胡與華,海濱避世風濤賒」、〈潛客過山居後詩來索和次韻奉答〉:「但使攜家浮海至,此間猶可避塵喧。」但陳伯陶仍未詳細討論其「避地」的理念,或對此多作描述。
與此對應的則是「月泉吟社」,《宋臺秋唱》在序中提及此集與《月泉吟社》可相比擬,而「避地」一詞雖未直接出現在《月泉吟社》之中,但詩中卻多次明確地對隱居作出更具體的反思,並表明堅守不仕的決心,如「老我無心出市朝,東風林壑自逍遙」、「池塘見說生新草,已許吟魂入夢招」、「忙事關心在何處,流鶯不聽聽啼鵑」、「我來拾得春風句,分付沙鷗莫浪言」、「世數有遷革,田園無古今」等,而「行歌隱隱前村暖,忽省深山有蕨薇」更是對失節可能性的自我警醒。
四、壘塊.記憶.寄託:宋王臺與雷峰塔之比較 主講:卜永堅教授 香港中文大學歷史系
宋王臺作為香港的一個文化地標,可上溯至1915年李瑞琴購地。而在一百年前,1924年,杭州雷峰塔傾頹,引起不少前清遺民歌詠。卜永堅教授將兩者進行比較,發現宋王臺與雷峰塔作為二十世紀初的兩個文化地標,其意涵類似,但同中有異。
題目中的「壘塊」源自《世說新語.任誕》:「阮籍胸中壘塊,故須酒澆之」。卜教授借之以表達在民國初年,宋王臺與雷峰塔都成為前清遺老們的心結,即「胸中壘塊」。遺老們都對現政權、現況(民國、新文化)表示不滿和抗議,並懷念已經消逝的政治和文化秩序(清朝、儒家倫理)。對此,他們以文化保守主義之「酒」拜祭之、消解之。
作為名勝古蹟,雷峰塔和宋王臺都經歷了從最初寄託時人深厚情感,隨後日常生活化,與商品經濟相結合的過程。1924年9月25日下午,雷峰塔傾頹。《東方雜誌》第21卷(1924年9月25日)刊載了雷峰塔傾頹一事,內附一幅名為〈西湖勝蹟雷峰塔之崩頹〉之照片。章太炎主編《華國月刊》第2期第8冊(1925年8月)輯錄陳曾壽等人所作歌頌雷峰塔的詞章。張子璇對這些詩詞已有極為精彩的研究,見〈為誰粉碎到虛空:1924年「雷峰塔圮」事件的詩詞書寫〉(《臺大中文學報》第79期,2022年12月)。魯迅也寫兩篇散文,其一為〈論雷峰塔的倒掉〉,刊登於《語絲》(1924年11月17日)。
實際上,在雷峰塔傾頹的一年間,《申報》只有五則相關報導。雷峰塔傾頹時,恰逢孫傳芳統兵入浙。孫表示將設法籌款修繕,所需經費約計二十萬元,見〈孫傳芳宴新聞記者〉(《申報》第18591期,1924年11月28日,第6版)。雷峰塔倒塌後所見文物為人所覓,流入市場售賣。〈上海銀行旅行部陳列雷峯塔經卷〉(《申報》第18589期,1924年11月26日,第14版)載,「雷峰塔傾坍後,發現古物不少,茲有人覓得寶篋印陀羅尼經一卷,案經考古家鑑別,據云係吳越國王錢俶所藏,確□千載前之古物,堪稱希世珍品,茲聞有某君以二千元購得,陳列於本埠四川路上海銀行旅行部櫥窗內,以供好古者之賞鑒云」。更有商店將雷峰塔相關文物作為禮品贈與購物者,〈冠生園贈雷峯塔古蹟〉(《申報》第18616期,1924年12月23日,第17版)載,「冠生園北市支店,自古曆十一月二十四日起至二十九日止,凡購貨滿一元者,贈送雷峰塔藏經一卷,並贈已倒未倒雷峰塔照片各一張,前日起每天平均贈出約一千餘份云」。還有商店將雷峰塔遺磚製成寶瓶形狀的紀念品售賣,見俊超〈南京路中國商店之櫉窗裝飾〉(《申報》第18879期,1925年9月20日,第19版),「扇箋店有美堂、窗內置有人頭橫型之白粉像、當中復有雷峰塔之遺跡、即紀念品物、該物為長項扁瓶形、瓶上刻有寳祖藏嚴四字、蓋為雷峰遺磚所造成者」。
宋王臺在民國初期也與此類似,《中國旅行指南》(上海商務印書館印行,1924年8月十二版)介紹「宋王臺(九龍)居山面海,台上大石一,刻宋王台三大字,四周圍以石欄」。陳公哲編《香港指南》(1938年7月17日)配以陳公哲攝影「宋臺弔憑」照片,書內有一則廣告:「九龍宋皇台是香港著名勝地,富貴牌線衫是香港著名土產,不履勝地辜負此遊,不購名產辜負此行。」由此,遺老們為雷峰塔和宋王臺賦予的黍離之感、銅駝之悲、故國之思、忠義之氣,逐漸與商品經濟結合,文化悲情成了小眾消費,名勝旅遊或紀念品銷售成為大眾消費。
考證宋王臺源流,一說為兩宋南京(應天府、歸德,今河南商丘市)境內一個地名,常見於兩宋記載。《宋會要.禮十九》載,慶曆七年(1047),一個官員胡宿經過南京,在商邱見到有人拜祭火神閼伯。該祠名曰宋王祠,所謂「宋王」,為春秋宋國開國君主微子,因此俗稱「商邱」,亦作「宋王臺」。胡宿見祠簡陋,請求撥款修葺。另見清畢沅《續資治通鑒》卷123載,南宋高宗紹興十年、金熙宗天眷三年(1140),金國四路南侵,「〔五月〕丁亥,金人破南京(開封)……資政殿學士、南京留守路允迪,不得已朝服出城見之,會於宋王臺」。
宋王臺源流一說為婦女貞烈傳說的地名。華希閔《廣事類賦》沿襲陳維崧《陳檢討四六20卷》,記載了戰國時宋王欲霸佔大臣韓凴妻子何氏,逼死韓凴,因而何氏在與宋王登臺時投臺自殺。此記載雖有「宋王」與「臺」,但無「宋王臺」之說。
宋王臺源流一說作為宋帝昺海上行朝的一站,即香港九龍。嘉慶二十四年(1819)刊《新安縣志》(嘉慶)載宋王臺位置及典故,但是康熙二十七年(1688)刊《新安縣志》卻無宋王臺的相關記錄,可見「宋王臺」進入廣東省廣州府新安縣的本地知識體系,不早於康熙二十七年,不晚於嘉慶二十四年。
另,張德彝記載自己在同治九年(1870)天津教案後跟隨崇厚赴法國道歉時路經香港的見聞,提及宋王臺,「又各鋪門首貼一黄帖。云。九龍宋王臺重修譚公仙聖古廟喜助工金若干」(見氏著,《三述奇》,卷1),說明今日宋王臺附近當時可能有一座譚公廟。
總而言之,宋王臺的三個源流各不相干,一為十世紀開始的宋朝南京(河南商丘)境內的地名,二為可能是十六世紀開始的附會婦女貞烈事跡(韓凴妻子何氏),三為十七世紀末至十九世紀初形成的宋帝昺海上行朝一站的傳說。但在二十世紀初,歌詠宋王臺和歌詠雷峰塔,都有其共同的清遺民底色和文化保守主義基調,但同中有異,宋王臺的歌詠還有反抗英國殖民統治的意涵。儒家政治倫理內的華夷之辨,與現代中國民族主義,在反帝的議題上顯出一致性。但以遺民之酒、以文化保守主義之酒,來澆宋王臺和雷峰塔的壘塊,也是一種文學創作。
五、圓桌對話 圓桌對話環節,各講者及工作坊成員陳學然教授,來自本地其他院校的學者師友凌頌榮博士(香港恒生大學中文系)、張歡歡博士(香港都會大學人文、語言與翻譯學系)等均提出了不同的精彩見解。結束時大家仍意猶未盡,熱切期待下一次的「宋王臺文化記憶」系列工作坊,以及將於明年5月下旬舉辦的「宋王臺文化記憶」學術研討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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