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漢學家夏含夷教授(Professor Edward L. Shaughnessy)應邀擔任中國文化研究所訪問教授(2013–2014) ,並於2013年2月到任。夏教授在任期間主持了由中國文化研究所及文化及宗教研究系合辦的公開講座,講題為:A Special Use of the Character 鄉 in Oracle-Bone Inscriptions and Its Significance for the Meaning of Early Chinese Divination: With Comments on the First Line of the Yi Jing. 幾個禮拜以前,剛到中國文化研究所以後,在網上遇到了一些專門討論翻譯的網站。在一個網站上,看了某一個人──現在不記得是誰,但是看起來是在中國文化界比較權威的人物──談了翻譯中國經典。他說他到國外去旅行的時候,注意到每一個旅館裡都擺設基甸聖經,還說他希望將來會有一天可以見到床邊的家具擺設中國經典。他不是做夢,想這些中國經典就應該是五經的原文(但是我自己覺得一個初步試驗是在中國國內的旅館裡先將中國經典擺設出來,按照道理這些經典當然應該是中文版)。不是這樣,他是想利用某種認可的英文翻譯,以便國際讀者閱讀就像基甸所利用英皇欽定本聖經。也許在當代中國,會有一個像英皇欽定那樣權威的機關能夠提供這樣的認可,但是很難想像這樣的機關會找到像英皇欽定那樣好的翻譯者。找到的話,恐怕也不會滿意。說到這一點我並不意味着聖經和中國經典有什麼不同的價值,無論是宗教抑或文學價值,也不是輕視現代中文翻譯者的本能。我就是想這樣的翻譯工程從開始的時候會遇到嚴重問題。
為了說明翻譯者會遇到什麼樣的問題,可以以中國經典第一句話為例,即《周易》乾卦的「元亨利貞」。這四個字看起來很簡單,但是要做出一個能夠認可的翻譯實在很難。對這四個字最早的說明見於《左傳》襄公九年裡,也包括在《易傳》的《文言傳》裡,說明這四個字代表四個德行:「元,體之長也;亨,嘉之會也;利,義之和也;貞,事之幹也。」這種理解在十九世紀蘇格蘭傳教人李雅格(James Legge, 1815–1897)的翻譯反映出來: "Khien (represents) what is great and originating, penetrating, advantageous, correct and firm"。然而,《周易》歷來不少注疏家以為經文用字習慣說明這四個字不應該是四個單獨的單詞,而應該讀作兩句話,即「元亨」和「利貞」。這個理解可見於西方第二個最權威的《易經》翻譯,即威爾翰(Richard Wilhelm, 1873–1930)的 "THE CREATIVE works sublime success, Furthering through perseverance"。這兩個非常不同的英文翻譯都有悠久的中國訓詁根據,都可以算是「對」的。然而,要找出一個能夠融合這兩個理解的翻譯恐怕很難,甚至不可能。不但如此,我們現在知道問題並不僅僅是要融合這兩個理解,現在已經有新的證據出來說明最好的理解可能和它們都不一樣。 當代學者經常說由於二十世紀和二十一世紀的考古發現,我們需要重新考慮中國古代文化史,甚至有不少人說我們要重寫中國古代史。重寫的對象也包括中國經典,特別是《周易》。譬如說,在二十世紀開頭發現的甲骨文促進了對《易經》一個新的理解,現在普遍稱作「新易學」。這個「新易學」也就是從「元亨利貞」開始提出新的解釋。幾乎每一個甲骨卜辭都載有「貞」字,意思與貞卜有一定的關係(由於本輯通訊的篇幅有限,所以無法於此做全面的解釋)。因為《周易》最早的文獻記載說明它原來是一個貞卜的手冊(其實,由於這個性質所以沒有被秦始皇焚燬),所以學者一見到甲骨文「貞」字的這個用法,很快也聯想到《周易》「元亨利貞」這個句子,以為「貞」應該有同樣的意思。不像《左傳》和《文言傳》的「事之幹也」(亦即李雅格的 "correct and firm"),也不像其他注疏家的「正也」(亦即威爾翰的 "perseverance" 的理解,「新易學」的學者提出「貞」應該與貞卜有關係(就像《說文解字》所謂「貞,卜問也」),即使有關這一理解不同的學者也有不同的看法。有的學者以為「利貞」的意思就是「有利的占斷」,然而也有學者以為意思是勸勉讀者去舉行貞卜(即利於貞卜的意思)。與甲骨文用法比較起來,前一個理解恐怕沒有掌握:在甲骨卜辭裡,「占」和「貞」分得很清楚,反映貞卜過程的兩個不同的階段,「貞」絕不能讀作「占」。並且,在《周易》裡,「利」字頻繁地出現,都沒有形容詞的用法(即「有利」的意思),幾乎全都是副詞(即「利於做某件事」的意思)。然而,《周易》經文如果是占卜手冊,也就是說做占卜以後所參考的結果,卦爻辭怎麼會勸勉讀者去再次占卜仍然是一個謎。 如此,僅僅從「貞」字來說,要給中國經典第一句話的「元亨利貞」做出一個文化界某一權威機關可以認可的翻譯幾乎是不可能的,更不用說這句話其他三個字也不一定沒有同樣的問題。譬如說,「亨」字也相當有意思。我在中國文化研究所做的公開演講就談了這個字含義的演變:「甲骨卜辭裡『鄉』字的特殊用法及其對中國古代貞卜的意義:兼論《易經》第一句」,於此就不多說。要翻譯中國經典,應該反映傳統的詮釋(但是,像我們上面見到那樣,傳統詮釋不一定都統一)抑或根據最先進的歷史語言證據?無論如何決定,一定會有讀者――包括那些在旅館裡晚上睡不著覺的讀者――感到很不滿意。也許一個辦法是給翻譯本做出詳細的註解,把所有的問題和都做出全面的解釋,但是如此那些旅館裡的讀者恐怕會把電燈關掉,立刻睡覺。 |